三道
 

进入鱼龙，周边就只剩下冷了，地上零零星星的雪是经年的遗物，在荒芜的大地上，把世界分为黑与白的两个世界，看不清谁是谁非，道不明谁错谁对，就这么黑一溜白一溜地交错在高山上，伸入到云层里，徒留一世神秘和渺茫。
 

这是二〇一七年正月十四早晨九点多，我站在鱼龙镇政府大院内，挎着一个相机，吸着一支烟，奇烈的冷穿过我单薄的衣衫，肌肉在有节奏地颤动有节奏地痉挛。站在原地，原地不动是不行的，这样不仅会使双腿僵直，而后使整个身体冻结，我甚至能听见骨骼断裂的声响，如对面的岩层，一片片碎裂折叠在枯草下。跑步或大步子行走也不可能，雪没化的地方成冰，雪化了的地方成冰溜子，脚底抹油似的滑。我只有吸着烟碎步在院内移动，烟是我此刻唯一的财产，一明一灭的烟火，能让人感到点点温暖，保证身体的热度不被寒冷透穿。
 

吸着烟碎步在院里，我懒得打开相机，摄下这寒颤的大地。图片是静止的，没有设身处地的感受，仅仅从图片上是感受不到这种寒冷的。甚至图片的片段，会让人产生美的感受，向往雪的世界，向往对北国雪景的憧憬。雪是美的，雪中的冷却一点也不美。

镇上领导早在门口等待了，老远里伸出热情得僵直的手，边向房间内迎请，边不住地招呼：小心，地板滑。封闭的阳台走廊上凝结了水蒸气的冰花，像玻璃上贴着透明的窗花，虽有所遮挡，还是得小心翼翼的才能稳当。没有滑雪的技能，也没有滑旱冰的经验，我只好退回大院，碎步，吸烟。
 

鱼龙来源于鱼龙“窄峡子”，因境内香潭地梁如鱼，窄峡子如同龙门，在“鱼跃龙门”处建有鱼龙寺而名。鱼龙镇位于武都区东北部四十八公里处，辖三十三个行政村一万八千多人。千百年来，在这里孕育衍变着中国戏曲研究的活化石——武都高山戏。

挎着相机，吸着烟，碎步在政府院内，身边的车声，嘈杂的人声，好像都与我无关，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空旷的孤独压得我近乎窒息。

我要去的村庄是观音村。
 

出门，南下，车速三十至四十码，近十分钟，至王沟村。沿途溪水如丝，时隐时现；丘壑连绵，错落有致。东边丘陵上是枯草的灰，偶有几棵能数得清的小树；西边丘陵脚底是郁郁葱葱的油松，半山以上是落叶松的枯枝。树不太大，碗口粗，一看就是近年才种植上的。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，经历了 “大闹钢铁”、“吃食堂”和“学大寨”几次疯狂的滥砍滥伐，米仓山一带树木罕见，村民们以挖草根吹饮。泥石流洪灾年年发生，最厉害的是一九八四年洪灾，北峪河泛滥，阻塞南河桥洞孔，淹没武都城一半，救援官兵八四八四七部队四连班长孟军辉被水冲走，长眠于白龙江边。时，米仓山包片干部刘尚文，贯彻地委、行署“立足根治，清源疏浚，统一规划，合理布局，分期实施”的治理方针，走村串户，发动群众，种草种树，不几年，海拔一千八百多米的米仓山顶终于看见了树木的绿色。昔日最早在秋林萍左右种植的树苗，现在已经茁壮成林，有效防止了北峪河泥石流灾害，至八十年代末，为控制水土流失而大面积种植的“米仓红芪”被外商瞅准，远销国外，年收入超过二千万元。

丘陵河谷中的王沟在观音村上游四公里，两村间西侧有安子村，为窄峡子“鱼跃龙门”所在地，是高山戏大身武戏的发源地。
 

刚过安子村，远远看见彩旗猎猎，迎面而来。彩旗队由身着黑色长衫头戴黑色礼帽的头人引领，并排有一个同样装束腰悬纸马的戏母子，其后二十多位儿童、青年男女着现在服装单列执旗跟进。彩旗队后，间一步距离，有儿童傩面牛头马面，随彩衣成人傩面七人，每人执一样武器，与关公并排亦有黑色长衫黑色礼帽束腰束纸马的戏母子一人。据观音村扮演张飞传人本孔利介绍，傩面队依次为周仓、关公、刘备、吕布、张飞、曹操、蔡阳，为七大身子，还有秦琼、敬德不在演出舞台下出现，只在演出时登场，合为九大身子。又一步距离，跟随“把式”队，皆彩衣，分两种角色：男角多长须，冠清朝官帽，右手执竹䌩五角扇，左手执白色手巾；女角为男扮女装，长发，着花冠，右手执花边扇，左手执绿红黄三色手帕。打头有一全服黄色太平天国式儿童执黄盖伞，一全黄衣状元郎，一全黄衣书童背书箱、提铜锣。旁侧，有着清朝官帽、黑色长衫、挎白色褡裢如乞者二位，锣鼓者三五人。末尾，有傩面笑呵神二，一白眉白须，反穿皮袄，冠草帽，右手拿长杆烟锅，左手拿拐棍，好似圣诞老人，为男角；一白眉束发，着黑色红寿团纹短衣、紫色短裙，怀抱一洋娃娃，为女角。在后面就是观看队，扶老携幼，嘈杂有声。彩旗队如平常散步，显现喜庆和气势；傩面队如是，彰显神秘和庄严；把式队男女角皆踩碎步行走，与我碎步不同的是他们会摆臂摇肩，具备了舞蹈动作，其功能相当于其他地方社火中的秧歌队，秧歌行走是十字步，把式的碎步有点像竞走，偶尔还会有人大步跨出队列，展示一下“凤凰三点头”，体现嬉戏和娱乐。观看队的人们，可以随时和把式的角们打斗取乐，但绝不可冒犯傩面的人物。

碎步是高山戏独特的舞蹈动作，即使傩面的“神”在舞台演出中也会在武打动作中兼以碎步行走。碎步的形成是与鱼龙高寒阴湿的自然环境分不开的。《阶州直隶州续志》载：三国时，司马昭派诸葛绪领兵三万，由祁山起兵，沿羌道翻越米仓山，经武都占领阴平桥，断姜维后路。南宋绍兴年间，名将吴阶、吴磷先后率十万大军，在米仓山屯兵储粮，修筑仓城。又民间传说米仓山名字的由来：一说，薛仁贵征西，凯旋而归，翻越米仓，粮尽草绝，人饥马乏，忽一马踩空，下有仓，储米万担。一说，米仓山因形似米尖而名米尖山，北宋杨文广兵困此地，士兵挖野菜时，挖出米仓，解决了军需，遂改名为米仓山。清乾隆《葛志》云：宋淳熙三年（1176年）七月，北峪河上的马街乡有四虎食人，知州田世雄督役杀之，人免其害，后在寺背村建卧虎寺，立碑以颂德。成县知县连登科在《过米仓山》一诗中写道：“峻板飞泉雨欲昏，山高犹未上朝暾。清秋淡写遥天去，野火残烧旧垒存。闻说军糈通栈道，至今国计重云屯。太平锁钥毋忘险，直取金汤作此门。”二十世纪五十年代，武都到康县吃粮上学的中学生，经米仓山，还常见狼狐等兽。可见，新中国成立之前，这里应当是郁郁苍苍的原始森林，气温要比现在低四五度。今天气温是零下八度，以前正月，这里的气温就可能在零下十几度，可谓冰天雪地。在这些为冰雪冻结的大地上，像扭秧歌似的甩开步伐简直是不可能的，除非你愿意一步一步栽跟头。碎步正好克服了冰雪的滑，适合当地人在雪地里生活娱乐的需要，代代相传，成为一种固定的舞蹈形式。其他地方的社火中，高跷也有神话人物，有刘关张曹等历史英雄人物，鱼龙的傩面人物多不踩高跷，也是地面太滑所致的。
 

观音村的社火今天出庄，要到安子村演出。社火出庄，家家就关门上锁，随社火队看热闹去了。
 

出庄演出，是社火的传统习俗之一。通过与周边村庄的交流，增进感情，改进技艺，还给情窦初开的年轻人们提供了相亲的机会。一个村到另一个村演出，事先要受到对方的邀请，被邀请的社火队出庄，邀请方的社火队也得出庄迎接。两队在路途上快要相遇的时候，四大头人会跑到队伍前头，三人距离一步，对面而立，年长者居中，一人侧旁把盏托盘。中间年长者互相跨出半步，成弓步，两膝相靠，身前倾，左右摇肩，然后伸直身体，迎请者后退半步，被迎请者向前半步，互拜，再焚香化纸，洒酒祭天，鸣炮示意。被邀请的队伍走过，邀请者转头随后。

到了安子村村头，社火队走进了村边的一块坝地里，开始“走印”，走的是“佛、法、僧、宝”等字样，目的是镇宅、纳福、驱邪。之后“圆庄”、“祭庙”、“上台”，做完这些，演出才正式开始。高山戏传统的演出节目有《开门帘》《斩蔡阳》《咸阳讨账》《刘四告状》《老换少》《白玉霜》《康熙拜师》《儿嫌娘丑》等，创作剧目有《开锁记》、《尕女婿》、《挡车》、《人老心红》、《夜逃》、《特殊党费》等，特别是1975年创作、排演的现代高山戏《开锁记》参加了全国文艺调演，引起中国戏剧界高度关注，被录入《辞海·艺术分册》、《中国戏曲文化》、《中国戏曲曲艺辞典》等书籍。近年来，在演出中还会加入一些现代歌舞，迎合不同年龄观众的口味。观音村是大身武戏的源头和代表，七大身子主要以家族形式代代相传，一个家族传承一个角色，演出中只有武打和动作表演，没有台词，偶尔会喊几声“哟嗬嗨”，当地人就以此而名，更多的人根据把式戏表演故事的原因名之“走过场”、“演故事”。其实，根据高山戏演出的全过程，准确一点应该说：高山戏分为“走过场”、“演故事”两部分。“过场”是武都方言，即套路，折数，通俗地说就是过门。演出前的活动都需要行走为“走过场”，演出的节目都有一定情节为“演故事”。大身武戏虽然像哑剧，但也是有故事情节的，如《斩蔡阳》说的是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到了古城下，被张飞误解拒之城外、斩蔡阳和解的一段故事。最令人费解的是，本孔利给我介绍的《斩貂蝉》的故事，他说：秦琼、敬德斩了貂蝉，上了水泊梁山。我怎么也想不到，唐朝的两位开国大将是怎么穿越到三国斩了貂蝉，又穿越到宋朝投奔水泊梁山的。但鱼龙观音村人就在这么传，就在这么演，并没有人提出质疑。也许，他们在乎的并不是表演故事的形式，而在乎的是表演目的——娱乐和敬畏。秦琼、敬德既然已经是神话了的，他们就远远超出了历史人物的范畴，具备神所能的神性，无所不能，自然可以穿越时空了。
 

观音村是不是以观音庙得名的？观音村确然有一座观音庙，而且从建筑年代看，比它前面十多米远的关帝庙要久远一点。可是，从观音村的社火上看，队伍中没有观音的形象，而有牛头马面，七大身子、“笑呵神”等傩面，傩面的主神是关羽，沿途敬神的信众都是向关羽挂红。傩面起源于原始图腾，为自然崇拜的象征，但傩面一旦依托于具体人物，它就超越了自然，被社会化，摆脱了自然崇拜，进入了社会宗教，在社会活动中，逐渐被当地的信仰融合同化，形成了地域特色的宗教形式。社火是一个地方宗教信仰体现的形式之一，观音村社火的角色多数是历史英雄人物，属于道教序列。道教讲究从善入流，道法自然，是一种入世的哲学；佛教宣扬清净修行，因果报应，是一种出世的哲学。社火不管道教、佛教，还会纳入其他宗教文化，甚至祖先文化、民间崇拜，所以高跷中有唐僧师徒、刘关张以及牛头马面、笑呵神等。社火文化实质上就是各类文化的大联谊大融合，不论出世也好入世也好，只要能向善达人，起到娱神娱人、祈平安保丰收的目的，就传递了人们对幸福生活的期望。
 

晚上，安子村的社火队要到观音村回访，我站在坚硬的土地上，收拢单薄的衣服，挎好相机，点燃一支烟，不想离开这个颤动的村庄------
 

【编辑 赵晨】